i
琅琊阁,阁藏鸽

十四

这几天事务繁杂,虽然先帝之事早有先兆,宫中事先暗中安排过了,但萧景琰身为新帝,事事要以他为主,蔺晨来之前他已经在灵堂上跪了四五个时辰,兼之心绪激动,蔺晨还没给他揉两下,便觉得他呼吸绵长,拍他肩膀也没有反应,竟然已经睡着了。
蔺晨顿时哭笑不得,萧景琰向来强硬,如果不是实在撑不住了,也不至于就这样在灵堂上睡着。
他比送大军出征时还要清瘦许多,蔺晨隔着重重的孝服都能数清他脊背上的骨节,腰身越发细得如同东宫太子寝殿外的竹子,他简直不能想象这人还能瘦成什么样子,却知道他还是会这样削减下去。
萧景琰睡得极不安稳,不过半个时辰就醒了过来,身上却没感觉到冷,只是肩上有点沉重,眼前一片漆黑,略挣扎了一下,才发觉是蔺晨拿袖子把他上半身给罩住了,一直坐着又嫌累,索性把脑袋搁在他肩上,两人纠纠缠缠的,竟是这般别扭着打了个盹儿。
他这么一动,蔺晨也醒了过来,伸伸懒腰口齿含糊地说:"嗯?我刚睡着你就醒了?"
萧景琰不知道他是怎么潜进着重重深宫的,也从来不曾过问他为了进来见他一面花了多少心思,蔺晨每次出现都是神采飞扬的,萧景琰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疲惫的样子。
眼睛都是红的,布上了细碎的血丝。
"我还没问过。。。"他想了又想,摇摇头道,"这次打算在金陵留多久?"
蔺晨笑,嗓子里还哑着:"我听说梁帝驾崩,连夜从东海赶过来看你,这才刚到,你就想着我什么时候走?"
萧景琰一时无语,蔺晨想想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想问的不是这句话?"
"什么?"
"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他拿手指虚点他两只眼睛,"你长了这双眼睛就天生的不会说谎,往左一晃就是心里发慌,往右一瞧就是心里有事,三岁小孩也骗不了,还想骗我么?"
萧景琰倒是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下意识地抬手往眼睛上摸,蔺晨抓住他手腕笑:"你怎么这么好骗。"
萧景琰觉得尴尬,却也不着恼,坦然让他抓着手道:"我相信蔺公子,蔺公子却就觉得我好笑,不知道是我的不幸,还是蔺公子的不幸。"
蔺晨一哽,讪笑着放下他手:"你牙尖嘴利起来,也是挺厉害的。"
萧景琰道:"照实说话而已。"
蔺晨将手收回到袖子里,看着他笑意不减:"很多人说你天性不善权谋,长苏也一直担心你太过耿直为人所欺,如今看来,你倒是比常人更会利用这'耿直'。"
萧景琰笑笑,唇角眉梢带着微不可见的自得:"耿直又不是傻。"他抬眼看着灵堂前先帝的牌位,眼神飘忽起来,"父皇之前,也曾经被这'耿直'蒙骗过。"
他仿佛很为自己这样的变化而感到自责,蔺晨道:"你又何必这样苛责自己?人生在世,变则通,不变则不通,祁王殿下一生正直不曾有半句违心之言,可偏偏这世上就容不下他这样的人。你的路比他要长得多,注定是要融通善变的。"
先帝灵堂空空荡荡,风起时带起门前的白纸宫灯晃晃悠悠,殿上长明灯烛火摇曳,萧景琰坐在棺椁前,看着先帝牌位喃喃自语:"这十几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我还在皇长兄身边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小殊,宸妃娘娘,林帅,晋阳姑姑,会那么快离开我,他们一个个的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面对这从前没有肖想过的一切,就这样都走了。"
蔺晨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萧景琰身边他总会滋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冒出些从前绝无可能的念头,就像想要拐带一国太子流亡江湖,就像现在。。。
"我可以陪你。"
萧景琰回头看他,半晌苦笑道:"蔺公子,我跟你说这些话,只是这些话我实在是无人可说,不是为了让你这样为难自己的。"
蔺晨心中莫名焦躁,比那日城墙头上萧景琰说从此之后不必再见还要难以忍受,站起身在灵堂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才算平下心气,看着萧景琰道:"我既然知道了,你觉得我还能置之不理?我想留在金陵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说的为难,到底是我为难了自己,还是为难了你?"
他很少对萧景琰发怒,每每生气也不过片刻,但此时的确因为此事怒火中烧,萧景琰却连脸色都不曾稍变:"蔺公子一生逍遥江湖恣意潇洒,你肯为我留下,我当然感动于心,然而我不舍得你留下,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世间之事就是如此,有一得必有一失。"
"何为得?何为失?"
"既得君心,何患不能长伴此身。"
蔺晨拂袖而去:"如陛下所愿。"
萧景琰涩然一笑,将他来时弄乱的蒲团重新放好,跪到棺前,一跪便到了天亮。
次日先帝灵柩便被迁入皇陵,萧景琰站在将封未封的墓室门口,想起当日先帝过世前回光返照时说:"都说父子没有隔夜仇,朕是万万想不到,你竟然恨了我十三年。"
他说:"都说父子没有隔夜仇,儿臣也是想不到,父皇当日会亲自下令杀子。"
"朕当年何曾不是真心疼爱祁王,何尝不疼爱小殊,心疼妹妹,可是他们一个个的,都在觊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满朝文武只知祁王不知皇帝,威胁到朕头上了,朕如何能忍下!"
他说:"父皇说儿臣恨您十三年,您又何尝不是恨了祁王兄十三年。誉王兄身死之时父皇尚且悲伤恸哭,祁王兄含冤入狱的时候父皇可曾去看他一眼?"
彼时梁帝已然风烛残年,当年满头青丝已然化作华发。他病了很久了,脸色灰败如土,整个人如同一段腐朽的枯木,触手就要碎成齑粉。
他目光浑浊,望着也算不上年轻的太子满是嘲讽:"你觉得朕无情?是啊,你一直都觉得朕无情,在你心里,怕是恨不得祁王才是你的父亲。可是景琰啊,你现在觉得朕做了错事死不悔改,到你以后坐上了这个位置,你就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做了。"
"儿臣不想明白。"
"就算你不明白,你也不得不做。景琰,你现在手上干干净净,像是块水晶一样,但是呢,再过几十年,你像朕一样躺在床上等死的时候,也会变成一段朽木,"他笑起来的声音艰难而嘶哑,萧景琰从旁端了茶杯递与他,他也已经无力去接,"朕会跟你皇长兄一起看着你,看你一点一点,也变成像朕一个样子。景琰啊,毕竟,朕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说完,仿佛便将最后的一段心事了却了,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就断了呼吸,萧景琰手中还端着那杯将要喂给他的茶,呛啷一声在地上碎成了一朵水花。
陵墓四周的风声猎猎,萧景琰在门口站了许久,礼部官吏走上前说封墓的时辰到了,他沉默片刻,挥挥手示意可以进行,便转过身离开了。
他这位父皇,即使离开人世,遗言里也是掺着砒霜的。
萧景琰心中一片兵荒马乱,没走出多远便看到皇陵旁守灵将士的居处有一个白衣人袖手在那里等他,长发随风飘着,风流自赏,笑意盈盈,萧景琰看着他便笑了出来,疾步上前道:"我以为蔺公子已经走了。"
蔺晨不答,反而问道:"陛下可曾记得我们一起想过的来世?"
萧景琰一怔:"蔺公子提这做什么?"
蔺晨莞尔:"我想,即使不做鸽子,今生冬去春来,寒来暑往,我云游四海路过大梁,还是可以来见你一面。"
此时已经是夏末,皇陵周围栽种的柳树叶子都已经开始枯黄,风吹叶片声音比盛夏时还要响亮,蔺晨就站在那排柳树底下,双手照旧揣在袖子里,笑如春山:"我若是思念陛下,时时都能来见你,只是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看到我。"
萧景琰双眸亮如星子:"岂有不愿。"

评论(42)
热度(440)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