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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阁,阁藏鸽

二十

萧庭生心怀忐忑地在槐荫赈灾,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天灾之后便是人祸,槐荫五麓山上的土匪又开始借着天灾闹事,萧庭生十几岁起听着兵戈之声长大,又窝了一肚子的窝囊气,把平日里装出的一副温良恭俭让全都抛在了脑后,提剑披甲带了五百府兵便上了山,天还未黑就提着匪首首级一脸杀气地骑着马下来了,初初长成的俊俏的脸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像尊煞神一样带着一身寒气进了槐荫府衙,连带手下将士一并排成一行,悍匪凶猛,这帮沙场上下来的老兵更凶残,凡有抵抗者一个不留,首级全扔在了槐荫周遭前来奉承祺王的文官面前,端能治小儿夜啼。
萧庭生从来了槐荫一直给人以十分好说话的印象,此时面无表情如同被人血浇出来的一般,冷冰冰的一言不发,扫了一眼吓得战栗不止的槐荫府尹,转身便带兵出门了。
若是当年九安山的当事人在,便能看出这位祺王殿下神情风骨与彼时靖王如出一辙。
萧景琰看罢奏章,掩卷一笑,抬起右手凝视了半晌。
他一双手十指细长,骨节秀致,当年南征北战手握重兵视若无物,退去兵甲执盏品酒风雅无双,如今久居朝堂,掌心磨砺出的厚茧不知何时悄然褪去,只留下几分执笔批阅时留下的薄薄一层。
现在这双手自然比他做亲王要时时出征时更为精致秀美,然而他却不喜欢。此时朝堂之上这双手也能翻云覆雨如同等闲,再也未曾染上血腥,萧景琰想他果然不是做文治帝王的料,十多年了,他还是想念战场硝烟,想念热血在手的触感。
可是他再也不能,他被生生困在这帝王宝座上,只能枯坐在这里,时不时收到昔日战友的一封回信,往往离不了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萧庭生有他父亲的聪慧敏锐,却更像他和梅长苏的步步为营。
难得见他任性一回,萧景琰如同当年看他第一次使性子反而将自己绊倒在地一般,笑得格外畅怀。
司马辽反的那天是个深秋。
漫天阴云黑压压的积在皇宫屋檐上,似要将它压垮一般,天上下着最后一场秋雨,寒冷刺骨,掉在脸上如同冰针一般。禁军原本是蒙挚麾下,近日来北境不安,萧景琰将他派出了金陵,代任统领心中一把糊涂账,几杯黄汤就让司马辽窃得了皇宫布防图,此时中重兵已经围起了大梁皇宫。
起兵名义如何?造反何须名义。
萧景琰换季必有重病,几日来烧得脸色绯红,喘出的气息都烫人手,眼睛干得好像要时时开裂,列战英匆匆赶来说,司马辽已经在皇宫正门前列阵时,他才刚将一碗汤药咽下,苦得眉目纠结成一团,半晌才说道:"知道了,通知寒濯。"
列战英应过便退下了,他跟了萧景琰二十多年,自然懂得什么是该做的。
蔺晨在一旁笑道:"你这位将军倒是比你走运,同样是用药,你现在病成这个鬼样子,他却还精神矍铄着。"
萧景琰合了眼,微微一笑道:"战英是少数知道寸光罕有的人,只要清醒着便宁死不肯用,唯一用的一两次,还是我趁他晕过去偷偷给他用上的,自然无碍。"
"他这么忠直,视死如归的,竟然还算因祸得福。"蔺晨笑过以后便探手去摸他额头,还是滚烫,收了笑意,"这回寒气入体,可要有一阵子才能好了。"
萧景琰给他裹得跟个蚕蛹一般,只露出个头:"这等头疼脑热我早就习惯了,就三两天的事。"
"三两天,三两天够庭生赶回来了吧?"
"是啊。"萧景琰叹出一口灼人的热气,"不知道是要增援谁。"
蔺晨拿手挡住他的眼睛,掌心微凉,敷在发热的眼球上十分舒适:"别想那么多了,此间事一了,带你去好地方玩。"
萧景琰叹气:"眼下可得好好想呢。"
秋雨纷纷,还未开战骁骑营将士穿戴的战袍便已经浸透寒雨,绛红的颜色一经濡湿,便如同染上沉沉赤血一般,司马辽披坚执锐,萧景琰病卧床榻,骁骑营身经百战,进军布防图早已泄露,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萧庭生得到消息的速度比羊衍想象的快,司马辽举兵不过一天,他便已经知道了,匆匆赶回居处整装待发,他平日深居简出,只有一个小书童墨竹帮他打点日常,平时手脚尚算麻利,今天却紧张得不得了,让他拿把剑的工夫就打碎了剑匣,御赐的紫檀长匣应声而碎,萧庭生正待斥责他毛手毛脚的时候,忽然看到碎片之中有一个铜制物件隐隐发亮。
他一时好奇俯身去看,顿时便惊出一身冷汗。
这正是湎城兵符,足以调动一万湎城士兵,比叛军多出一倍有余。
萧庭生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向那个一直唯唯诺诺的书童,墨竹跪伏在地上,却一点恐惧之感都没有。
他顿时不寒而栗,一把拎起墨竹逼问道:"你留在我身边到底有什么目的?"
墨竹被衣领勒得脸色通红,咳了一声说道:"陛下派小的来伺候殿下,临行前什么都没吩咐过,只说有一天如果宫中有人谋反,只要不是殿下,就让小的打碎这个匣子,让殿下看到里面的东西。"
小小书童不过十一二岁,筋骨都没彻底松开,全然不是练武的身子,萧庭生放下他捡起兵符,低头看了他一眼道:"罢了,要是真想害我,什么时候不行。父皇哪里就要恨不得我身败名裂了。"
羊衍一直侍立在侧,也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发生如此变故。
墨竹被揭穿后手脚一如既往的利落,不消片刻萧庭生结束完毕,看了羊衍一眼道:"先生这次可算是求仁得仁了。"
他说罢提剑出门,羊衍站在原地,半晌自嘲道:"自负聪明一世,却忘了强中自有强中手。"
墨竹不跟萧庭生出行,听他这么一说,淡然道:"羊先生只是不信天家仍有亲情罢了。"
湎城就在槐荫与金陵之间的路上,萧庭生愈发肯定他那位父皇早有绸缪,知道朝中必然有人会反,知道必然是挑在此时,果不其然,当他领兵赶到金陵皇宫的时候,站在正阳门口等着他的不是司马辽,而是寒濯。
寒濯比他年长不了几岁,他父亲是前悬镜司首尊,谋害皇子忠良,自食其果,十多年前已经伏法,他自幼受母亲教导,与父亲截然相反,因着当年夏江害死了萧庭生的父亲,一直在道理以上谦让于他,此时坐在马上,手执银枪,身披战甲,将头盔抱在腋下,扬声问道:"祺王殿下带兵前来,所谓何事?"
"捉拿逆犯。"萧庭生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便又问道,"不知道寒将军在此是为何意?"
寒濯一笑:"自然也是为了捉拿逆犯。"
萧庭生明知故问:"可曾功成?"
寒濯道:"若是祺王殿下赏脸,那兄弟们自然能卸甲归家,好好休整一番;若是祺王殿下不给这个面子。。。兄弟们也就只好辛苦辛苦了。"
他虽然出身草野,但寒氏管教甚严,少见他如此轻浮,萧庭生将整支湎城军带来八千,寒濯手下的兵士满打满算不过五千,还数日征战疲惫不堪,此时说这样的话,便真个是要将生死置之度外,若萧庭生敢挥兵进宫,他们便敢背水一战。
萧庭生看着他说得轻巧,手上长枪却从未放松,心中更是天人交战,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寒濯目光灼灼,盯着他片刻不敢掉以轻心。多年以来他一直都名声不显,固然外患众多,强将辈出的原因,也有因为父亲的前车之鉴,不想太过招摇的缘故,此时萧庭生率领大军站在他面前,他嘴上轻巧,胸口却如同战鼓雷雷,片刻不得安宁。
两军对峙半晌,萧庭生叹了口气,下马解剑,缓步走到他面前问道:"父皇可好?"
"这几日陛下调兵遣将,没让骁骑营靠近后宫一步。"
萧庭生舒了口气:"父皇无恙,那后宫想来也是平安的。"
他说着便下令湎城军在皇宫外驻扎,自己孤身走进了正阳门。
皇宫外院一片血腥之气,萧庭生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还未干透的血液如同浆糊将他的鞋底黏在地板上,宫中的风从来未曾停歇,只是此时飘着的不再是往日庄严肃穆的檀香,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踩着的都是累累的枯骨。
武英殿里的地板还是干净的,他每走一步都留下了一个红色的鞋印,走到御阶前的时候,他那位体弱多病的父皇只随意穿了一身常服,披着毛皮斗篷,脸色雪白地看着他一笑道:"庭生,你知道么?从你祖父开始,萧家人走到皇位上时,身后都有这么一串脚印。"

 

萧庭生直直地跪在地上:"儿臣救驾来迟。。。还好父皇母后和皇祖母安然无恙,不然儿臣万死难辞。"
萧景琰摆摆手:"你来了,就不算迟迟。我原本以为你要再等几天才来。现在很好,很好。"
他这话几乎就要戳穿那层窗户纸,萧庭生眼中一热,从怀里掏出兵符,双手呈上道:"幸未辜负父皇期望,请父皇收回兵符。"
他的手一直在打颤,萧景琰望着他笑了笑,有些吃力地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台阶下面伸手扶着自己的孩子,柔声说:"起来吧,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萧景琰的手上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萧庭生不敢让他操劳,忙站起身扶着他,原本还不觉得什么,碰到他的时候才发觉他已经削瘦得仿佛连骨头也轻了起来,还微微地发着热,不禁失声道:"父皇!"
萧景琰笑笑:"你不都知道了么?好了好了,对于我来说,你是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这样仿佛不太公平是么?"萧庭生连忙摇头,他便又说道,"是的确不太公平,你不用否认。现在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王爷将军,咱们两个就是寻常人家最寻常不过的父子,你想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萧庭生心绪激动,才发现他一开始就没有用那天子专用的自称,定了定心道:"父皇,父皇知道我一直对皇位,有所图谋?"
萧景琰点头,萧庭生又问道:"父皇知道,又把兵符给我了,就不怕我学了誉王么?"
"可是你还是回来了,一个人进来的。"
萧景琰笑得仿佛天下间所有原谅了孩子小小骄纵的父亲,温声说着:"这就很好,这就足够了,我原本想着,有朝一日能跟你全然推心置腹的时候,不会这么平和的。"
萧庭生半天说不出话,萧景琰见他心绪不定,也不着急:"朝中大臣们,这几年都在说着什么,我是知道的。你也不用这么着急推脱,其实我也赞同,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的确,为了朝廷和大梁,我是时候该让贤了。
"你不相信是么?我原本也不相信,从我懂事起,我的皇长兄。。。也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就开始教导我说,凡事不能半途而废,我一直听他的话,熬过了十几年的识文习武,又熬过了十几年的赤焰沉冤,终于熬到了帝王位上,好像是熬出了头,可是这担子却比往日要沉重得多。
"本来我是想过,怎么都要咬牙到真的什么也干不了的时候再说,但是有个人,十几年来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来来回回地说着同样的话,你猜是什么?"
萧庭生听了半晌,猛然被提问有点回不过神,萧景琰便笑道:"他说,凡事应该张弛有度,你那位长兄大人,教会了你要坚持,却没告诉过你,坚持过了度,你整个人就会废了。我原本还不觉得,但是这几年过来,好像我的确是在一点一点地变得越来越没用了。"
"父皇。。。"
"轩儿那么小,四哥六哥也不是能出头的人,庭生啊,以后就要辛苦你了。"

帝位交替这等大事,萧景琰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就已经交割清楚,萧庭生泣不成声地送他回了养居殿,出门交待刑部将叛军收押准备重审,将湎城军分出一部分,填补上骁骑营的缺数,其余人等都随军遣回了湎城。
行军布阵本是萧景琰驾轻就熟的事,这几天重操旧业,他却觉得的确已经力不从心,宫中杂役还未将血腥味儿驱散,他便又病倒了,病势比上次还要凶猛些。
蔺晨一直在养居殿待着,针灸艾蒿都备着,萧景琰一回来就全都派上了用场,他虽然生气,一肚子火却没处发。
行针的时候萧景琰已经病得高烧不退,蔺晨刺他几个大穴,都是极痛的穴位,他也只是收紧了拳头而已,一声都发不出,蔺晨忙碌完了,他才微微睁开眼睛,眼神涣散仿佛什么都看不清一样。
"哪里就病得要死了,"蔺晨还未说话先行叹气,"累了就睡,撑着做什么,有我在呢。"
萧景琰睁开眼发了一阵呆,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又合上眼像是睡去了。
他上半身都趴在蔺晨腿上,轻轻的没什么份量,蔺晨用手时时帮他按着背上的穴位,触手就能摸到尖刻的骨骼,顿时心中有些酸涩,喃喃念道:"快好了,真的快好了。"

大梁十三年内两次帝位更迭,萧庭生继位在各国谋臣心中都有预料,也未激起什么波澜,在朝顺应群臣心意,在后宫也不过是皇后变了太后,太后变了太皇太后,先皇两个垂髫小儿,也暂时得了封号,等成年才能出宫。这一切都没有出乎梅长苏的预料,只是他思来想去,也猜不透如今这位太后娘娘,当年屡屡令着两位小郡王恭敬庭生这位名义上的长兄,是不是想到了今日的情状。
次年开春的时候,廊州四处开遍了鲜花,杨柳依依春草如酥,天气温和得很,江左盟宗主府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梅长苏带着家眷站在门口,看到蔺晨先钻了出来,掀着帘子朝里伸手,笑嘻嘻地说:"用不用我抱你下来?"
里面的人半点也不客气:"我又不是琉璃做的,还能摔碎了么?"
"你病才好多久,可不就是跟琉璃做的一样么?"
梅长苏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两位究竟如何腻歪,侧过头不忍直视,霓凰也从善如流地学着他把女儿的眼睛盖上了。
车厢里的人终于还是拧不过蔺晨,一人退一步让他扶着下来,走到梅长苏面前,半晌才笑道:"小殊,好久不见。"
梅长苏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景琰,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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措不及防地。。。写完了0 0

有点怅然若失,但是想讲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一根根地把flag拔了个干净,终于还是皆大欢喜。
然而好像还只是一个新的开始,《寸光》结束了,接下来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比如说。。。番外,嗯
感谢各位,番外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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