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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阁,阁藏鸽

其四

梅长苏向来是算无遗策,蔺晨跟他斗智多年,很少有赢他的时候,这一次他结结实实地猜错了,蔺晨好不容易扳回了一城,却少见地不想张扬。
开玩笑,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偷着跑去看册封大典还管那位冷若冰霜的太子殿下叫"美人",非得把他气着不可。

萧景琰一板一眼,如非必要口中绝无虚言,蔺晨得了寸光便已经心满意足,知道再问下去也没什么好处,道声再会就又走得无影无踪,萧景琰目送他走远,站在门口沉思良久,心道这人无端提起林殊肯定不是突发奇想,世人都知道他与林殊不仅是表兄弟之亲,更是从小到大最重要的玩伴,他身为琅琊阁的少阁主肯定了解更多内情,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为什么会作此比对,居心实在可疑。
他不想擅自揣测别人的想法,但是疑点摆在他面前了,他也不会睁着眼让它错过。
只是萧景琰却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苏宅也好江左盟也罢,消息文丝不漏如同铁桶一般,梅长苏有心防备,他再怎么试探也试不出什么答案。
就像这两天每日都来的这位蔺公子,即使偶有口风疏漏,一旦意识到自己有所察觉,他就立刻收了话头,甚至转身就走。
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人都有事瞒着他,虽然细细想来总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的怀疑,但他总觉得有些事情并不是周围的人想要他看到的那样,归根究底,却也只是一种直觉而已。
他心有所疑,却不想再行试探,因为试探本身就是一种不信任,对于梅长苏来说,就是一种伤害。
次日蔺晨没有来,萧景琰在书房中坐到天色晶明,也没能等到他,第三天晚上他终于风尘仆仆地出现了,一来就拿起他案上的青瓷茶壶倒进嘴里,一口气喝了两大口才呸呸呸地往外吐:"怎么是凉水?"
"一向都是温水。"萧景琰看他脸色不好,便问道,"蔺公子今天看起来气色不如往日?难道是苏先生的病情。。。又加重了么。"
蔺晨放下茶壶,瞥了他一眼,把手揣进袖子里说道:"暂时是死不了的,有我在他身边肯定不会让他出事。对了你那个药我研究过了,但是琅琊阁的书库里没有具体记载用过此药的伤患后来怎么样,所以就想来问问你。你身边的人,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用过?能不能给我检查一下?"
萧景琰想了想道:"用过的人是不在少数,但大多征战多年,还在世的已经没有几个了,留在金陵的更是少之又少,嗯,目前除我以外,好像就只有战英用过了。"
"他那里好说,我抽空去看看他就行了,"蔺晨说着又把手摊在萧景琰面前笑道,"上次诊脉匆匆忙忙,该问的话一个字也没能问成,太子殿下,如不介意,还请借你贵手给我片刻?"
萧景琰被他逗得一乐,挽起袖子将手腕递给他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希望蔺公子对我也是如此。"
蔺晨眯着眼摇摇头,三指搭在他腕上:"太子殿下光风霁月,从长苏的立场来说,又跟我是同道中人,说这话自然毋庸置疑,我相信您一定是能做到的;我就不一样啦,别人到琅琊阁求问,那是千金才能买到一个答案,我呢,虽然不才,随随便便就有问必答,让我那老爹知道了,回头非扒了我的皮,拎着我的耳朵骂我败家子儿不可。"
他这话半真半假,萧景琰知道从他这里是问不出什么,干脆便一言不发,由他握着自己左手脉门,右手拿着朱砂笔继续批阅奏章。
"太子殿下可是生气了?"
"蔺公子何出此言?"
"不然为什么半天都没跟我说一句话。"
"世人谈话,都是有一问有一答,既然我问话蔺公子不会回答,那么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蔺晨微微笑道:"还是生气了。虽然对话是一问一答,我可没听说过不问话就不能聊天。"
"那蔺公子想聊些什么?"
"比如你用过多少次寸光,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萧景琰失笑道:"蔺公子不让我提问,自己的问题倒是一大堆。"
"我除了是个贩卖小道消息的,还是个大夫,医者嘛最擅长望闻问切,不问怎么能行。"
萧景琰本来也无心跟他争执,听到这话也只能一笑:"蔺公子这么说,要是我不回答你,反而就是我的不是了。嗯,我得此药十多年,大约是用了七次,每次都昏昏沉沉的,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我见其他人用的时候都说感觉伤口像是有火在烧,不管伤势多重,用上便可止血,三天愈合,到两个月之后,如果不是什么削皮断骨的重伤,就连疤痕都看不到了。至于后遗症,我确实没什么感觉。"
蔺晨看他脉相,虽然仍是生机勃勃,刚劲有力,但这刚劲之余却隐隐有几分颓意。萧景琰还不到三十四岁,正是青壮之年,蔺晨素知他骁勇善战,三军之中夺主帅首级如同家常便饭,这样的体质竟然在这种年纪便有了这样的脉相,实在不是一件可以视若无睹的事。
"太子殿下恕我直言,"蔺晨思虑再三,最后还是说道,"得到寸光对你来说可能不算是什么好事。我本来以为'寸光'的意思是用了此药,便如同令伤口上的时间缩短数倍,经年累月方能痊愈之伤在数日之内便可恢复如初。如今看来,这寸光所消耗的时间不只是在伤口上,而是作用于用药者的性命。用了它,就如同是在用日后的阳寿换伤口速好,你能找到的这么多,想必不完全是机缘巧合,东海用心之毒谋划之深,确实令人心惊啊。"
萧景琰闻言毫无惧色,沉思片刻问道:"那蔺公子判断,我还能活多少年?"
蔺晨想了想:"这不太好说,但是从脉相来看,你少说也有四十多岁了。"
萧景琰点点头:"那应该足够。"
"足够什么?"
"足够为赤焰军翻案,足够我看着庭生长大到能独当一面,长成像皇长兄一样的人。"
蔺晨从见他第一眼起,就觉得他笑起来会很好看;后来面对面时他的确笑了,他又嫌这笑意太过敷衍客套;他故意说了很多会让他会心一笑的话,那笑中确然多了几分感情,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够。
蔺晨自生下来便不知道拘束为何物,小时候上房揭瓦也好,偷懒在书库里睡觉也好,长大以后眠花宿柳也好,被老阁主打得屁股开花,一个月有二十多天身上带伤也好,从来都是我行我素,如非性命交关,不曾因为别人的看法而克制自己。然而面前这个人即将富有四海,一步一步从低末走到至尊,却连开怀一笑都不曾拥有,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非常的不可思议。
眼下书房中烛火通明,萧景琰低头看着手里那仿佛永远翻不完的奏章,刚知道了自己的性命在无意之中已经被削减了十余年,一直刚硬的嘴角柔软地上扬,平静地接受了宿命,顺理成章安排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把自己排除在外。
蔺晨忽然觉得,这个人的生命里充斥着他的亲人,他的挚交,他所信仰的道义,他憧憬的未来,可是这些没有一样是真正属于他的。
"太子殿下不问问我有什么方法可以解救?"
"我现在的安然无恙,都是从日后借来的时间,世间的道理就是有借有还,我既得其利,必然要有所偿。"
每年上琅琊山求问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其中求医之人也占了五六分,蔺晨的父亲性情也如他一般无拘束,对那些追求延年益寿的富贾之人常常也撂下这样一句话,他也深以为然,可此时此刻这话从萧景琰口中说出来,却让他觉得极是难受。
他跟梅长苏,或者说林殊真的不愧是从小到大的朋友,说出来的话如出一辙。
蔺晨将他的手一撒,砰地一声撞在案上,萧景琰吃了一惊,揉着撞红了的骨节问他道:"蔺公子为什么突然生气了?"
蔺晨狠了狠心,问道:"你可知道长苏身体不好,病入膏肓?"
"知道。"
"他若是安神调养,虽然注定半生羸弱,我定能保他性命。可是他为了。。。为了你殚精竭虑,危在旦夕,你可知道?"
"知道。"
"我若说,有了这寸光,我能设法调出药剂保他天年,却是要你以命换命,你怎么想?"
前日梅长苏又病危在床,蔺晨费心救治回来,忽然想到那天在萧景琰身上闻到的味道正是冰续草,又听他说了寸光的药效,灵光一现有了治他的新想法,便又跑来详询。
他把这话说出了口,又有点后悔,这话中多少有几分危言耸听,可是他不知是想试探梅长苏在萧景琰心目中地位如何,梅长苏这一番苦心经营是否能换得萧景琰真心相待,还是想试探萧景琰到底对自己的性命如何看待。
他很快得到了答案,萧景琰片刻也没犹豫,一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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