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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阁,阁藏鸽

其五

蔺晨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试探,真个换来了最不想听的答案。
那人站在烛台之下,黝黑的瞳仁里映着昏黄的光线,好像有两团火焰在他的眸子里燃烧一般,蔺晨恍惚间竟然觉得,这眼睛里的火焰正是以他的生命为灯油,时时刻刻肉眼可见地消耗着他的性命。他曾经以为身为医者,已经看过了足够多的生老病死,身为梅长苏的朋友,已经习惯了身边人不知何时就命悬一线。他以为这些生死之事他早就习以为常,也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宁愿百死也要做成一件事情,那些人的眼中燃着与眼前此人如出一辙的火苗,同样是以命为烛,他却不想看到萧景琰也是如此。
这样的人他认识一个已经足够了。
萧景琰听他说了寸光可能救梅长苏的性命,将那剩下的五瓶药膏装在锦盒里等他来取。子时之后蔺晨按时而来,只是这次没有空手,拎着一只提篮,牢牢盖着盖子,一点缝隙也没透出来,萧景琰问道:"这是什么?"
蔺晨随手搬了一张椅子到他案前,两人隔着书案面对面坐着:"我知道静妃娘娘医女出身,你好歹也应该懂一点医理。但是呢,我琅琊阁治病从来都不同于俗流,给你解释了你也不一定懂,所以接下来你只要信任我不会害死你就行了。"蔺晨说着伸出食指,"问一句,给我一千两黄金我才回答你。"
萧景琰噗的一笑,由他伸手将自己的手腕从袖中拉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蔺晨每夜前来跟他研究治疗方法,萧景琰在房中多备了一张书案给他,两人一个专心研究,一个批阅奏章,偶尔有所对答,倒也相安无事。
火寒毒作用深入肌理,冰续草入血方能奏效,琅琊阁主精于医理,对自己的儿子自然毫不含糊,蔺晨从小几乎是被草药泡大的,血气中正,萧景琰多次使用冰续草,留在体内七年不散,蔺晨想的是要彻底解火寒毒的后遗症需要换血,萧景琰与梅长苏是三代以内血亲,血气相匹,加上他自己的血液相调和,徐徐图之应该能够保全三人性命而彻底清除后患。萧景琰信守诺言,也的确从来没有过问他每天取自己一小杯血是为何用,两人夜夜相对,少言寡语,却鲜血相融,至亲至疏,蔺晨偶然抬头看萧景琰,后者总是结束利落姿态端正地盯着案上政务,半天都不抬一下头,案头放的那壶白水往往到了后半夜也不曾少了半点,蔺晨终于忍不住对他说:"太子殿下,你何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萧景琰收了一份折子,往旁边一丢:"我不做,谁来做?今天的做不完,明天又会有新的事情发生。"他说着椅背上靠了靠,伸伸懒腰笑道,"小时候皇长兄一直带着我玩,后来长大了,他就越来越忙,我每次问他忙些什么,他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孩子不懂事,总是跟他赌气,怎么哄都不肯理他,觉得他在敷衍我。等到长大了,懂得了他当年的辛苦,人却已经不在了。"
事过多年,也许是因为翻案近在眼前,萧景琰提起祁王的时候已经不像当初那般心如刀割,多了几分云淡风轻。他曾经因为这变化而感到惶恐,但年岁渐长,他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人的命数都是从开始往结尾走的,只不过他的祁王兄,他的小殊走在了他前面而已,他们再也不会离开,在那里等着他走过去。
"最受不了你们这种人。"蔺晨摇摇头,继续捣鼓他那些味道奇异的草药,"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多活两天,你们倒好,自己倒是盼着找死。"
"只是听天由命罢了。"萧景琰道,"该多少,就是多少。"
蔺晨还想反驳他,然而那太子殿下面如沉水,显然心智坚定,他再多说什么,也是白费口舌难以说服他罢了。
"我不跟你扯,反正你这脾气跟头牛似的,我这三言两语能说服你才奇怪了。"
蔺晨虽然口口声声叫着萧景琰"太子殿下",可话里话外却从来没把他当作一个上位者,语气里时不时还带着轻佻嘲讽。萧景琰从林殊"过世"之后就没跟人如此轻松自如地相处过,"太子"虚名在蔺晨口中仿佛便只是一个绰号,两人还是以朋友论交,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过。
这样的夜晚固然令人愉悦,两人却都不曾认为这会到天长地久。解药早晚会研制成功,萧景琰早晚会登上皇位,蔺晨也绝不会在金陵长长久久地逗留,这些事两人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过一天少一天,待一晚是一晚。
萧景琰一直在等蔺晨告诉他药成了,他准备离开金陵的那一天,蔺晨却知道,早在那之前,他们这从命运洪流中偷出来的友情,在那之前就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

平明白日,东宫飞骑在街道路面上掀起一阵尘埃,梅长苏的马车刚离开门口,太子手下副将便跌跌撞撞地跑进了苏宅,身后的斗篷随风翻滚,还没来得及进门便大声喊道:"苏先生不能进宫。"
蔺晨心里一惊,猜测失踪已久的夏江应该已经行动,匆忙安排过后,坐到书房门前的露台上,细细擦拭那把封存已久的宝剑。
多少人来问过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只是一句淡淡的"希望他们能撑过午时"。
午时过后,不管是梅长苏的身份,还是他跟太子殿下的私交,都应该会有个交待。他相信梅长苏,也相信萧景琰,虽然在这两个人的那段往事里从来没有蔺晨的身影,但蔺晨扪心自问,自认比他们两个看对方要更加清楚。
萧景琰会竭尽全力维护他的苏先生,梅长苏巧舌如簧肯定不会让夏江占了便宜。他拿不准的,只是萧景琰能否控制住知道梅长苏真实身份的激动,和梅长苏的身体到底能不能撑住这么长久的斗智。
梅长苏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几乎透明,呼吸微弱得令人心悸,飞流哭着喊他,他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蔺晨忙忙将他安置在卧房内,关了门窗把所有人赶走,从药箱中找出连日研制的半成品,叹了口气,塞进他嘴里。
他从来没有用过冰续草,也没用过寸光,不知道这样做了,算是借了梅长苏的余生,还是将他往死路上又推了一把。
他不敢去想自己这尝试能不能成功,更不敢想为了这药每天白送他一杯血的人再见到他还会不会如同昨日那样展颜一笑。
蔺晨听到黎纲和甄平在背后说他越是心里没底越会闹腾,很想说其实长苏的病真的没有重到那个程度,只是另一件让他没把握的事情,他跟谁都开不了口。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天牢中被调包的宫羽被发现了,虽然蔺晨看来只是个小事,蒙挚夏冬却急得要去劫狱,不由得感叹道:"难怪长苏这么累,手下一个有脑子的都没有。照我说的做,保证能无声无息地解决这件事。"
他几句安排妥当,蒙挚当机立断带着夏冬回天牢去,后事半点也没想过,蔺晨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回书房写了字条,再三斟酌过后系在信鸽脚上,倚着门口对飞流说道:"好孩子,这只鸽子是要救人用的,你可别抓。"
飞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蔺晨便将手中信鸽向空中一抛,同龄的鸟儿便展开雪白的羽翼向东宫飞去,蔺晨远眺着鸽子与空中白云融成一色,叹息道:"但愿这位太子殿下,不要迁怒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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