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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阁,阁藏鸽

其九

梁帝寿辰将至,这一年多来虽然金陵城中事情纷头乱序, 皇室累遭磨难,连他自己的身子骨都出了问题,仿佛从来没个消停。然而临近寿诞,他的心情却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动荡本是当世常态,哪一朝哪一代没经历过,只要能稳定下来便是相安无事,刀笔书吏不过在史书列传上写上一笔而已,何况虽然他一直从中权衡着的两个儿子虽然废了,但好在还有一个老七帮他平定这番混乱。那孩子以前不识时务总惹他生气,最近却像是被剃掉了一身倒刺,乖顺起来倒比他其他兄弟要讨人喜欢的多。
可他这个儿子心中却不曾为父亲这一年多来的渐渐偏爱而有多感动。父子之情本应是天性,可是对于天家父子而言却是稀罕物,权势逼人权势逼人,生生逼死了高风亮节的祁王,逼死了志得意满的誉王,逼走了荣宠一时的废太子,连萧景琰自己,也曾被逼得辗转边关,日日与刀光血影为伴,夜夜枕长剑戈矛而眠,十余年来沙场寒气侵骨,心头热血早就冷了。
梁帝最疼爱的儿子不是誉王,不是前太子,而是权势,是他座下的皇位。
萧景琰年少时为祁王顶撞父亲,被他一个砚台砸在额头绽出血花,盛怒的父亲质问他,你眼中是不是只有你大哥,没有我这个父皇,他进殿之前奔袭千里,早就筋疲力尽,全靠着一股怒气撑着不倒,这一砚台砸下来,他便顺势昏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之间想着,到底是父皇您的生恩重,还是皇长兄的养恩重。
十多年后的失而复得,他巴不得能立刻当着世人再叫梅长苏一声"小殊",然而世间的事情总是不能够尽善尽美,请求翻案劳动群臣,跪请重审险动干戈,赤焰血案即将清洗干净,然而梅长苏却仍然只能是梅长苏。
萧景琰无论如何也强求不得,连梅长苏自己都劝他说,我们已经做得够好了,林殊活着,与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他眼中波澜不惊,仿佛一汪池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
萧景琰跟蔺晨从来没有约定过什么,萧景琰监政以来夙兴夜寐,蔺晨总能赶在他入睡前出现在他面前,这一夜也不曾例外。新晋的太子殿下生活节俭,熄了书房烛火,只在手上留了一盏残灯,正待回寝时,蔺晨带着一身寒气闯进门来,额头上细细的满是汗珠,一见他便笑嘻嘻地说道:"成了,卫峥找到了冰续草,长苏有救了。"
他莽莽撞撞地撞进来,险些把萧景琰手上的烛火撞翻,一滴蜡油晃出来滴在他手背上,他也恍若未觉,一样的喜不自禁:"真的么?要准备些什么?"
蔺晨摸摸鼻梁:"可能需要推宫换血。。。"

蔺晨说起救治有方的时候梅长苏一点也不像他的手下们那么高兴,将毛披斗篷裹得紧了点,淡然道:"你准备怎么逼我接受十命换一命的治法?"
蔺晨神秘兮兮地摇摇手:"这次是新的疗法,我研究出来的,只是时间长一点,周期长一点,不伤人性命,大家都可以好好活着。"
梅长苏道:"你别骗我了,要是有这种方法,老阁主怎么能想不到。"
蔺晨气急嚷道:"你听没听过什么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是,我爹是比我见识多医术好,但是治病救人这个有时也要讲究一个机遇缘法的。我遇到了他没遇到过的人,见到了他没见过的东西。其实我早就偷偷在你身上试验过了,不然上次你跟夏江对峙回来,还想醒过来么?"
梅长苏心里一动。
人若是还有所眷恋,谁会轻言生死。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蔺晨眼睛一转,扇子倒过来指着自己:"我啊。"
梅长苏抑制不住有点失望:"你别说笑了。"
蔺晨跟在他后面嚷:"不止是我,还有另外两个人,但是他们都不愿意让你知道他们的身份,所以我不能说。"
梅长苏停下了脚步:"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知道?"
蔺晨连连摇头:"我知道你聪明,所以你问什么我都不会回答的。你也别看甄平黎纲,飞流你也别看,他们脑子还没你十分之一好使,瞒他们我还是有把握的。"
梅长苏又要开口,他便又抢着说:"你别拿不治了威胁我,想想萧景琰,好不容易知道林殊没死,没几个月你反倒真真切切地死在他面前了,你是想让他一辈子都留着这个遗憾么?"
他一口一个死字,听得黎纲甄平直摇头皱眉,飞流心智不高,也听懂了两人的对话,轻轻牵着梅长苏的衣袖摇了摇:"活着。"
他看着一贯宠爱的孩子眉宇间那股惆怅,终于还是点了头。
蔺晨心满意足地颔首笑起来。
江左盟行动迅速,蔺晨指挥着他们一夜之内在后院挖了个地道,说是那两个神秘人士不欲张扬,鬼鬼祟祟的令人生疑,梅长苏到东宫跟萧景琰说自己的病情时提起这桩事,萧景琰立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脸震惊道:"如此遮掩形迹,想必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人。小殊,你那朋友到底靠不靠得住?万一引狼入室了,可要怎么办?纪王叔和言侯爷这几天已经大略将赤焰案梳理了一遍,沉冤昭雪近在眼前,你可一点意外都不能出。"
他说着又觉不妥,走到门口叫人,梅长苏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我派战英去看着,万一出了事还能从旁策应。"
梅长苏赶紧把他叫回来,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这病耽搁着不治,撑不到半年就得驾鹤西去了,要是这人真的要害我,至多等那半年就可以坐享其成,不出面救我便是。我不知道琅琊阁主用了什么方法劝服他们前来,但是既然人家答应了,而且只有不透露身份这一个要求,我们也能做到,那么何必一定要刨根问底强迫于人。"
萧景琰站在门口,抬手捶了一下门框,转身正色道:"那治病之时我就在你家里待着,不去追查他们身份,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我也好立刻到场帮忙。"
梅长苏知道他这表兄定了主意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得笑笑点头道:"好,我就不拦你了。"
列战英已经得令赶了来,却没见到太子有任务下达,看看梅长苏再看看萧景琰,愣头愣脑地问道:"殿下急召末将有什么吩咐么?"
萧景琰将手中子姜茶递给梅长苏道:"等下送苏先生出门,有件事要跟你说。"

"所以殿下是要借我们看护苏先生之名进苏宅,其实那两个能救苏先生的人,就是我们自己?"
梅长苏走后,萧景琰便将自己的安排说给列战英听了,列战英满脸不解,他叹口气道:"现在金陵城中用过'寸光',而又还算身体康健的只有你我二人,虽然性命无忧,但毕竟过程痛苦难言,要为难你跟我一起撒这个谎了。"
列战英原本坐在萧景琰身侧,闻言连忙起身道:"殿下这是什么话,且不说林帅一生为人清正,苏先生。。。苏先生已经是林氏唯一的后人,就是末将跟随殿下多年,沙场上一同下来的,但凡能用到末将的地方,只要殿下一句话便是万死莫辞,殿下说这样的话,末将倒觉得疏远了。"
萧景琰招手示意他坐下,叹气道:“谁的命不是命,总要你知道其中凶险才行。”
"殿下有什么安排直接吩咐便是,只是末将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苏先生,反而要这么严密地瞒着他呢?"
萧景琰自幼就不爱喝茶,所到之处都放着白水,这次梅长苏来了,他才吩咐人备上了姜茶,此时望着茶杯中的一撮碎姜末出了神,喃喃道:"现在虽然大局已定,但毕竟不知道有何变数,我既然已经成了太子,众目睽睽,都等着我出纰漏,将把柄递到有心之人手中。我要是身体无恙,精力充沛,应付起来还绰绰有余,但换血毕竟是大事,便是强壮十倍百倍之人也无法等闲视之。现在父皇犹在病中,我偶有疲态,旁人还会说是政事繁忙,可以谅解,如果让人知道我是因为小殊。。。那么父皇必然不会让他活下去。虽说他江左盟人才辈出,但也架不住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列战英恍然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是末将愚钝了。"
萧景琰勾唇一笑,话只说了一半,便没再出口。
就算根治成功,梅长苏也需要长期休养,蔺晨早规划好了游赏山水的路线,万一给他知道了救他性命的是自己,那他就出不了这金陵城,不会放萧景琰自己独自应对这混乱不堪的朝局。
其实他们血脉相通,脾气都是一样的古板。
萧景琰随手将梅长苏喝剩的残茶泼在地上,起身回书房,心想,你骗我一回,我骗你一回,算是两清了。
换血过程颇为繁复,蔺晨自己也要割血相融,进行半天,便要休息半天,所幸这一个月里,可能是因为祁王林燮旧案太过震撼,朝野上下需要太子决断的事情大大减少,奏章比平日少了六成,才让萧景琰在政务之余有了一夕放松的余地。
蔺晨异想天开竟然误打误撞,梅长苏的身体日渐恢复,虽然此生再也无法回到当年还是林殊时的体魄,但好歹也不用时时靠药物维系,与常人无异指日可待,霓凰郡主日日陪伴在侧,待到蔺晨终于宣布"三十年内他死不了了"的时候,终于热泪盈眶,扑到他怀里痛哭了一场,飞流呆呆地站在梅长苏床榻边上不知所措,蔺晨笑着一边将他发尾打成个相思结,一边说道:"飞流啊,蔺晨哥哥教你一个词,以后你见到这种情况就可以用啦。"
"什么?"
"这就叫做'喜极而泣'。"
飞流皱着眉默默回想了一遍,猛地摇摇头:"太长。"发尾一扫,无意间结结实实地打了蔺晨一个耳光。
蔺晨哭笑不得,将他头发用力一拽:"你个小没良心的,你这头发上的结老子管打不管拆了。"
飞流忙摸上发梢,果然梳理不开,一时着急便想将那结放到眼前,结果头发太短无法伸到他面前,他便像一只追着尾巴的幼犬一样拽着头发在原地团团转了起来。蔺晨在一旁笑得直打跌,半个苏宅都要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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