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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阁,阁藏鸽

所谓"君子一诺"

萧景琰继位第四年,萧庭生十八岁的时候,"寸光"的副作用开始发作。
他从前绝少生病,除了伤重几乎没有需要卧床休息的时候,然而这一年开春,素来死气沉沉的皇宫大内也能开始闻到青草香气,有了些生机,他却一连好些天都发着低烧,看东西的时候眼前总有点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太医看过,也只说是过度操劳让他休息几天,然而国事繁重如山,他休息一天便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最后太医医嘱所说的"休养几天",也变成了一碗碗汤药摆在他案前。
他不怕吃药,但是毕竟药汤苦涩,有些味道还不只是"苦涩"二字足以表达的怪异,喝着会难受,他也想快点好起来,但是太医院里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他到底是因为什么病的。
蔺晨来的时候看了看他舌苔,和当年放血留下的伤口,眉头半天没解开,萧景琰再三问过了,他才说道:"时候到了。"
萧景琰一时之间还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再看他脸色,也就想了起来,茫茫然点头道:"是了,有借有还,到了还的时候了。"
蔺晨心有不忍,然而却不得不说:"现在只是略有不适,发几天低烧,吃点药过两天就好了,再过几年。。。这情状可能会越来越严重,你还这么天天跟那帮大臣算计来算计去的劳心劳力,以后可怎么办。"
萧景琰想了想道:"大概是跟小殊当年一样?"
蔺晨啐了一口:"呸呸呸,你这才是哪儿到哪儿,离死远着呢。”
萧景琰笑:"小殊还活得好好的呢。"
蔺晨一怔,便有些恼羞成怒,连连摇头:"都被你气糊涂了。"
萧景琰笑问他:"蔺公子这可是关心则乱?"
蔺晨目光顿时便有些微妙,萧景琰又问他道:"我还有多久?"
蔺晨避而不答,萧景琰刚知道救命奇药也会要了他命的时候他也是如此,仿佛"口无遮拦"的从来不是他一样。
有些时候有些事,他也想要逃避。
萧景琰却还淡然,仿佛这件事本质与他无关:"你总要给我个期限。"
"期限?什么期限?"蔺晨霍然起身,"你能不能爱惜一下你自己?"
"我若是爱惜自己,那大梁天下将被置于何地?"他们之间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他的身体争执了,萧景琰应对的套路一如既往,"现在朝局混乱百废初兴,桩桩件件什么事不要重新谋划?这些事谁来做?随便哪个朝臣吗?"
"那照你说,你现在事必躬亲什么都亲自去做,万一到了你独力难支的那一天,你是要让你那个五岁的大儿子坐到皇位上替你决断,还是从献州把前废太子请进宫里来?"
萧景琰打断他道:"还有庭生。"
蔺晨冷笑:"你还想等他长起来?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像一根弓弦,时时绷着蓄势待发,一年半载还好说,三年五年也过得去,你这样一直紧张着不肯片刻放松,不要说等到萧庭生长到能独当一面了,能不能看到皇长子提笔习字都是个大问题!"
他话说得重了,自己也觉得不吉利,萧景琰听了一怔,大梁皇室子嗣都是六岁开始习文,蔺晨不说,他也想不到寸光侵蚀他躯体的速度竟然已经如此之快。
"也就是说。。。我还有两年么?"
蔺晨没有反驳,饶是萧景琰心中早有准备,也未曾想过生死大事近在眼前,顿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蔺晨瞧着他终于有了些惊惧之色,心里又是难过,又觉得有些微妙的痛快,嘴上还不想说软话:"怎么,知道怕了?"
萧景琰双目茫然无光,缓缓摇了摇头:"我以前常年在外领兵打仗,怎么会怕死。。。只是我答应过小殊,答应过祁王兄。。。"
蔺晨气塞,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手上扇子摇得飞快,半晌说道:"你答应过这个答应过那个,人死如灯灭你还真相信什么'在天有灵'啊?你怎么不问问自己,要是你的祁王兄还活着,他会答应让你这么糟践自己身子吗?远的不说,就是长苏知道了你现在这个情况,会看着你这么硬生生把自己熬死吗?"
萧景琰道:"当年小殊辅佐我上位也是这般殚精竭虑。"
蔺晨仰头干笑一声:"我就问你,当年你便心安理得让长苏这样殚精竭虑的吗?我可记得当时某人知道他真实身份之后哭得不成样子,大半夜的一个人就着冷风喝闷酒还找我发脾气。"
这件事过去已有五六年时间,萧景琰早就不太记得了,此时被他提起来,又是尴尬,又觉得在他面前没什么可尴尬的:"你这些有的没的倒记得清楚。"
蔺晨斜了他一眼:"破天荒头一回的事当然记得清楚,从那以后我都没见过你喝多的样子。喂,说起来,你喝多了就是那么缠人么?"
"我都喝多了,能上哪儿知道去。"
话越说越没了之前剑拔弩张的紧迫,萧景琰稍有服软的意思,蔺晨便不像开始那般生气,坐到他床前说道:"这么一想,好像我认识你也有六七年了吧?"
"差不多,"萧景琰道,"到夏末的时候,就正好六年了。"
蔺晨颇为感慨:"难为你从早忙到晚,还能记得。"
萧景琰便笑道:"你来去匆匆的,话还没说完就跑了,留个纸条说喜欢看我穿那套太子朝服,想忘记也挺难吧。"
蔺晨早把当初一见面就留言调戏太子殿下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听他这么一说才恍然想起来,颇为可惜地说道:"可惜后来就没什么机会看了。"
"朝服自然是要上朝,或者祭祀大典的时候才能穿,你哪有什么机会看。"
蔺晨咂咂嘴道:"长苏在金陵的时候我还跟他说过等你继承大统之后,我还能借他的名头在新朝逞逞威风,要是早点叫他举荐我当个尚书郎啊副将啊什么的,兴许我就能提前体会一下正经官宦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他说得轻巧,萧景琰只是笑:"你要是想,何必借他的风头。"
蔺晨没接话,闷了一阵子说道:"你总说,答应了长苏要给他一个太平盛世,答应了祁王继承他的遗志,靖王殿下言出必践,这个我是懂的,但是你还记不记得,你也给了我两个承诺?"
萧景琰一时之间没能想起来,蔺晨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忘了,叹口气道:"第一次见面,你我打赌,猜我身份,猜不中就要答应我一件事,对不对?"萧景琰点头,他又说道,"当年五国犯边,长苏要我骗你,城墙头上你拜托我战后带长苏远离金陵,我答应了,你便又欠我一个承诺,记得么?"
萧景琰心里有点想法,然而却又摸不着边际,脸上仍是迷惘,蔺晨往他身前坐了坐,抬手帮他将掉到脸上的发丝拨到耳后:"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想起过有什么事可以值得你许诺于我,今天我想起来了,这件事情既不难做,也不违反道义,三岁小儿做得到,路边乞儿也做得到。"
这个承诺萧景琰猜到了,然而如鲠在喉说不出口,蔺晨望着他的眼睛,近乎语重心长:"以后按时用膳,不要熬夜,最好睡到自然醒,给你的药茶要记得喝,难受了就老实躺着睡。。。行么?"
萧景琰沉默片刻道:"蔺公子,您这可是五个要求啊。"
蔺晨没上没下地伸手拍他后脑勺:"我让你老实听话。"
萧景琰便笑:"好,我听你的。"

"萧先生醒了么?"
"还没呢。"
"这都过了午时了,他这是要在床上睡死吗?"
"呃。。。回少阁主,刚才小的叫醒了萧先生一回,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少阁主让他答应过您。。。要睡到自然醒。。。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君子一诺,千金不移。。。"
蔺晨放下手中笔,赤足朝卧房走去,边走边念叨:"这他倒记得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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