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琅琊阁,阁藏鸽

其七

他这一忙,直到言侯寿诞前两天才消停下来。梅长苏终于恢复到能坐起来了,倚在小书架前与他商议对付夏江余党。蔺晨实在觉得这等小事不用他再来操心,但大抵是大事将成,梅长苏越发地谨小慎微,原本就筹划多年的翻案近在眼前,他更是要将每一步都翻来覆去地思量,翻来覆去地考虑每一个方向的发展究竟如何。
梅长苏对前路有多放心不下,蔺晨就有多觉得他多此一举。
梅长苏说着滑族公主跟梁帝的往年风流韵事,蔺晨无端想起自己夜会太子,好像也有几分旖旎。
他笑嘻嘻地坐起来看向梅长苏,伸手倒了一杯茶水,商量着说道:"言侯大寿,太子也会去吧?你捎我一个,行不。。。"
他话还没说完,一盆温水从天而降,飞流生硬又欢喜的声音隔着水帘叫道:"输啦!"
他十分后悔昨晚跟飞流玩过泼水的游戏之后得意忘形,忘了跟他强调天亮了游戏就结束了,导致现在自己成了个落汤鸡。
梅长苏对这个少年向来宠爱得没有底线,见蔺晨被偷袭浑身上下湿了个透,非但没有斥责,反而抬起袖子挡着脸偷笑起来。
他原本想着这次能跟萧景琰在白天正式见上一面,顺水推舟当作此时就认识了,以后不必再像偷情一样半夜爬墙闯宫闱去见他,没想到飞流这一盆水,就将他这个念头泼得不了了之了,他过后再怎么找理由,也找不到话头让梅长苏帮他跟萧景琰引荐一下。
这实在有点遗憾,蔺晨捋了一把湿透的长发,一杯茶拿在手里,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当天晚上进太子寝宫的时候,萧景琰还如同月前在靖王府里一般勤勉,只是他的书案已经摆在了高高的阶梯之上,蔺晨走进去的时候不得不开始仰视他。这是寻常的皇子威仪,蔺晨却觉得分外不是滋味。
"蔺公子来了。"
萧景琰听到他故意弄出来的一点脚步声,面带喜色地站起来,匆匆下了台阶走到他面前:"我这两天看到小殊,他比以前看着气色好了许多,说话中气也浑厚不少,想必是蔺公子的奇药奏效了?"
蔺晨听着他这么说着,眼中神采奕奕的,像是琅琊阁后院常来偷吃草药的小鹿。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对所有人联手瞒着他梅长苏身份的事情耿耿于怀,甚至借酒跟他发了脾气,才不过几天光景,这所有的欺瞒谎言不信任就像是那场原本是两人对饮,却变成一人独醉到的酒会,醒了就过去了,错过了就没有了,明明是信任被辜负,他却好像毫不在意,听梅长苏说,他还因为只有自己没能猜出来自责不已。
若是他未曾认识萧景琰,那么他会欣慰于好友的一片苦心终有回报,这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认识了萧景琰,这一切在他眼里就不太一样了。
"嗯,是挺管用的。"萧景琰态度一如既往,蔺晨本该高兴他不再因为这件事生他的气,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人看上去有些面目可憎,"这几天他休息得好,醒了以后能坐着吃饭,能自己走动,一天能有五六个时辰是精神着的。太子殿下,我听他说了那天在养居殿的事,你可真是英勇得很啊,要不是你死了没人再给赤焰军翻案,你是不是就把那杯毒酒给喝了?"
萧景琰知道出了养居殿以后这件事必然尽人皆知,却也没想到蔺晨会因为他替梅长苏挡这杯毒酒而生气,一时便有些怔忡:"那又如何?难道我还能坐视他喝下去不成?"
蔺晨哼了一哼,他心中的那杆秤已经偏了,自然说不出什么公道话,萧景琰见他不反驳,兴致勃勃地追问道:"既然新疗法有效,那蔺公子能不能告诉我,这种疗法到最后会有什么效果?"
蔺晨想想道:"如果能将他周身血液换过一次,小心照顾着,大概二十多年不成问题。如果能找到全株冰续草,那撑的时间可以更长。"
萧景琰顿时喜不自禁,连连敲着手心道:"那就太好了,太好了。"
蔺晨冷眼看他笑出一朵花,凉凉说道:"可不是太好了,以后他还能给你卖二十多年的命。"
他心里明知道萧景琰不会这么想,却还是硬是说出了口,萧景琰也没生气,显然得知梅长苏后半生能安然无虞比眼下这点赌气重要得多:"我自然是希望他能陪在我身边。"他说着又是淡淡一笑,"可是如果他不愿意,那么让我知道他还好好地活着,那也很好。"
蔺晨哼了一声:"那你就要失望了,等到金陵之事尘埃落定,我是一定会带他远离朝堂的。七八年前长苏就答应了我,只要心愿一了,他就带着飞流跟我一起游历江湖。"
"哦?我虽然知道他是江左盟宗主,却很少听他提起江湖上的事。这么多年在外面,想必游历过不少名山大川。我记得他有本《翔地记》,批注很详细,想必都是亲身游历过后才有这样的感想。"
蔺晨道:"那是自然。长苏在江湖上交际甚广,朋友遍布天下,这次他若能彻底痊愈,当然要逐一拜会。抚仙湖的秦大师,凤栖沟的几个朋友,沱江小灵峡附近有佛光,等上几天总会看到的。。。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萧景琰一直专注地看他在面前踱步,说得激动处广袖飞起,听他这么一问,才恍若大梦初醒,摇摇头笑道:"蔺公子想必有了安排了,听着很好,很好。"
"我能想到的自然是好的。"蔺晨将折扇一开,扇起一阵凉风,"殿下这么多年南征北战,想必见识也很广博,沙场周遭气象大开大阖,定然壮丽无比,想来不比我见识得少,怎么也对这些琐碎之事也感兴趣?"
太子寝宫地上铺着厚实的红色地毯,赤足在上面行走也不会受凉,萧景琰微微一笑,随意席地而坐,靠着台阶望向殿门外垂在屋檐的月亮。蔺晨头一次见他这样轻松自如,也坐到他旁边,学他的样子倚着台阶,听他缓缓说道:"蔺公子说了是'南征北战',我每次出城都是将性命挂在腰间的,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回来。沙场上刀光剑影,每次一结束,血腥之气便可以冲天。战前要因地制宜排兵列将,战时片刻放松便有可能丧命,战后尸骸遍地,总要组织人收殓将士遗骨,哪有功夫去看那排过兵的山上长了什么花,流过血的河里游着什么鱼。父皇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今天在云南,明天就可能要赶到北境,昨天叫我在东海岸剿倭寇,后天就得班师请安。蔺公子知道么?凡是有些兵权的人都爱养马,大梁皇城附近各路军侯开设的马场数不胜数,而我自十九岁以后就再也没养过一匹专骑,每次出门都随便牵一匹,你猜这是为何?"
蔺晨道:"太子殿下十九岁时。。。正是祁王过世那年吧?我听说你从东海回朝之后跟你父皇大吵了一架,差点也被拉出去处斩,从那以后就再没能在金陵逗留超过一月。想必是常年奔波在路上,累死了不少坐骑。"
"蔺公子果然知道。"萧景琰低头一笑,"我那时候一直以为,祁王兄会继承大统,成为一代明君,我身为幼弟,自然要为他保家卫国。他过世之前,我要出战东海,小殊缠着我说要东海珍珠,他就派人送了我一匹踏雪,说这马脚力好,他不能来送我,就让这匹马来陪我。"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蔺晨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回京路上听说了他的死讯。。。连着三天不眠不休赶回金陵,才刚到城门口,那匹踏雪就摔倒在地上,活活累死了。"
蔺晨半晌无语。
萧景琰语气平淡,好像这一切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所有留恋都已经被割舍,从此泾渭分明。可是如果真是如此,他又何苦一直因为祁王一案十多年见弃于亲生父亲,又何苦明明无心于夺嫡,却终于还是走到了今天。
"蔺公子要喝酒么?我母亲手艺很好,今天做了点心和忍冬酒送来,说给我做宵夜的,我忙了半天,还没动过呢。"
蔺晨微微一笑:"早听说了静妃娘娘厨艺过人,今天我算有口福啦。"
萧景琰机已身为太子,用度都上了一个档次,带着草药甜香的清酒倒入金樽,举杯一摇便晃动一杯烛光,萧景琰见他拿着酒杯细嗅,半天没去喝它,便笑着说道:"忍冬味甘,当配以精雕木杯,然而我差人找了许久,竟然也没能找到,未免俗了些,扰了品酒的雅兴。"
蔺晨手腕转动,酒液在杯中柔柔一晃:"太子殿下倒是有心了,不过品酒自然是要品这酒味如何,酒香如何,入口可有余香,是否刺喉。我数年前游历凤栖沟,那里野生许多猴子,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到了秋天便采了果实贮藏起来,过冬就忘了,也不知道那果子到底掺进了什么东西,竟然化成了酒水,顺着岩石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清香无比,猴子不知是酒,当水喝了,开春之时遍地都是醉倒了的猴子。当地人便将那酒叫做'猴儿酒',取了出来贩卖,天下间独此一份,入口醇厚,尝过一次便再也难以忘怀,现在我想起来也是口舌生津。"
"那倒真是稀奇了。"
蔺晨半卧在台阶上,侧目看向萧景琰道:"殿下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喝的么?我便如同那猴儿一样,张着嘴在石头底下接着酒水,喝得酩酊大醉,当时便醉倒在凤栖沟间,醒来的时候身上还趴着一只还在酣然大睡的猴子。"
————————————
猴儿酒来源于《笑傲江湖》,印象太深,总会拿它出来说一说,特此声明。

评论(25)
热度(431)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